回京的路途,项少容为躲避追杀,上了平民乘坐的驳船。
这几年他表面接受渭南王的招揽,才能有了一丝喘气的时机。
他们未想到一向傲慢的乐平县公也学会了隐忍。
压抑许久,最后杀出重围时自是激昂澎湃的,看到亲信为护自己而前仆后继,他与他们并肩作战,似是也看到先辈随太祖开疆拓土,瀚海饮马时的痛快与悲壮。
他项家一刀一剑满身血窟窿杀出的八千封邑,祖辈世袭的荣光,是有多狂妄才会认为他项少容会弃了勋贵做叛贼?
这艘船长两百米,却足足容纳了两千余人,即将航行整月,到达会稽郡上岸。
船上不乏做买卖的商贩,几乎可以买到所有的必需品,一名男子带着妻女,占据了一块靠内的空地,试图通过做些生意将船票钱挣回来。
许多人羡慕地看向他们,青壮年们占据了中部,带着孩子跨海的妇女以及老人只能留在船的边缘,甚至无法拥有睡觉的地方———人实在太多了,只得每日提心吊胆祈祷自己能够活着到达对岸。
项少容融入其中,观察着平时根本接触不到的一方世界。
路上竟遇到有这般的驳船搁浅在一处,一船人只能绝望地等待根本不存在的救援。
夜色渐浓,船舱内燃起了油灯,昏暗的灯光映照着人们疲惫的脸颊,空气中弥漫着各种气味,项少容坐在角落,擦拭着手中的佩剑。
他身着朴素的衣衫,与商贩谈笑风生,将自己伪装成普通百姓。在船舱中穿梭,观察着四周的情况,确保自己的安全。
从船舱内望出去,是漆黑一片,偶尔闪烁着几盏星子,无端让人感到害怕。
夜色像被墨汁浸透的绢布笼罩在江面上,项少容蜷缩在船舱角落,听着木船吱呀作响。
两百米长的船身在月光下犹如浮动的巨兽脊背,甲板下三层舱室塞满了人群。
他伸手触碰舱壁渗出的水珠,咸腥的海风裹挟着汗臭、鱼腥和婴儿的啼哭,在低矮的舱顶下令人窒息。
“客官要买盐渍梅子吗?”斜对面传来沙哑的女声。
项少容抬眼望去,是那对占据舱室中段的商贾夫妻。丈夫正在给哭闹的小女儿系襁褓,妇人则守着竹筐叫卖,筐里腌菜和干粮已所剩无几。
他们脚下铺着靛蓝粗布,在这挤得只能侧身而立的船舱里,竟奢侈地保留着三尺见方的空间。
项少容摸出两枚铜钱,接过油纸包时指尖触到妇人掌心的老茧。
他认出对方发髻间那支断裂的玉簪,分明是五年前京城最时兴的“双燕衔春”样式。
突然船身剧烈晃动,尖叫声从上层甲板传来。
项少容握紧藏在草席下的佩剑,剑柄缠着的丝绦已被岁月磨成暗褐色。
十三岁那年,祖父握着这柄剑教他认星象:“北斗柄指东则春至,若逢乱时...”
记忆被孩童的哭喊打断,他看见有母亲抱着婴儿被挤到船边,布鞋已经悬空。
“当心!”他闪电般抓住妇人的胳膊,却听见布料撕裂声。半幅衣袖飘落江中,转瞬被浊浪吞没。
项少容松开手,掌心还残留着颤抖的体温。十天前在夷洲,他亦是这样抓住坠海的亲兵,可那人后背早已插满箭矢。
当启明星升起时,项少容在船尾看见那艘搁浅的沙船。
月光下,倾斜的船体像折断的雁翅,几百个黑点正顺着缆绳向这边攀爬。
他解下腰间玉佩扔进海中。
在船上的时间是漫长的,这一方临时搭建的小人间,上演了太多百态,他知晓夷洲百姓困苦,因而日复一日布政于民。
如今他任职期满,即将归京,不知接替他的人能否坚持下去。
天色渐亮,启明星隐没在晨曦中,船身微微摇晃着,项少容走到船边,望着眼前越来越近的陆地。
船靠岸了,人们纷纷下船,两千多个拖家带口的人激动得互相拥抱,项少容混迹其中,消失在人群中。
他一身布衣,混在其中,毫不起眼。低着头,慢慢向前走,警惕地观察着四周的情况。
皇上已经准许,封了亡妻一品诰命昭信县君,足以写入族谱,百年后合葬,他已经无甚牵挂了,但也应赴京向皇上复命。
她本应是行走山海间,劫富济贫的侠女,无端为了他,无名无分且丢了性命,是他辜负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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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云阁。
安容华坐在镜前,看着镜中的自己,这些年宫中生活养尊处优,她保养得宜,看着比初入宫时更多了几分气度。
她已不是当初那个只知一味莽撞的姑娘。
近日天冷,她常抱着行启坐在暖阁里,裹着狐裘,给他讲些西域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