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个哑巴。
她又开始写了,写第二遍。陈天明无从得知她是从哪学会的中原汉字,她本该是个在草原生活一辈子都用不到汉子的姑娘,她的一生都只有哈萨克语伴随左右。
陈天明这一回认真去察觉了。
“大君派我来服侍您,我是格根塔娜,殿下,不要害怕。”
她的尊敬和礼仪无可挑剔,无懈可击,甚至用上了尊称。
他哦了一声。
应该是侍女吧,女奴不会有名字的。
陈天明刚想再开口说些什么,木勺又抵到了嘴边,格根塔娜的态度简直是咄咄逼人……只能忍痛张开嘴,咽下第二口药汤。
这回药汤的滋味变成了辣而辛,不像烈酒般畅快,倒像是嚼生辣椒般刺脑,击的他面色潮红。
一碗清水递到嘴边,他毫不犹豫的大口大口饮下,缓解压力。
“呼——呼——不亏是游科尔沁草原,所有东西都是那么惊人啊,连药汤也似烈酒,夺人心魄。”
女孩面无表情的接过话,点点头,又是一勺递到嘴边。
后鷰记·陈涉世家中说,后世的陈天明每每尝喝药草,都会回忆起草原上那个温润如玉的十六岁少女,冰凉却又清澈。
而后用睥睨天下的语气说我已经尝过世界上最难喝的草药了,其他的药汤我都不怕!
若是他的臣子们能看见当年他喝那口草药的样子,大概就能明白那只是对自己的自嘲了。
紫砂锅终于见底了,被夺走半条命是陈天明靠在床上奄奄一息的闭起眼睛,大口大口的喘息,活像一条被揍了的狗熊。
手被拽了过去。
圆圆的手指甲开始写字。
女孩低下头时写字,整个身体都俯身于他面前,布衣半敞,居然隐隐约约的能看见对方胸口丰腴的曲线,陈天明浑身一僵,本能的挪开视线。
“喝完药草,您可以准备歇息了,早些睡觉,今夜的启明星很亮。”
陈天明愣了愣。
“启明星?”
她离开床头,掀开帐帘,指了指天空中最明亮的一颗光点,在漫天星辰里,那颗光点依然夺目争辉,明亮的难以置信。
“那就是启明星啊……真亮。”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女孩轻轻的点头,回到床边拾起装着紫砂壶的木托,离开了。
帐内重归一片漆黑。
唯有头顶淡淡的白光,落在他墨色的眸子里,像是牛奶融进了芝麻糊,搅散了一成不变严肃厚重的黑色。
“蛮族的少女,星辰,草原……这世界真是广大啊,如此新奇而曼妙,让人觉得自己不过是渺渺中的一粟稻米,卑微而不自知。”
他的眼眸微阖,笑容满足。
“阿柴……这个世界真的很大,就像你说的一样。”
女人在帐外的草坡坐了下去,抬头凝视满天星辰,风从遥远的雪山扑来,夜晚的风儿香甜而柔软,野草莎莎的响,她深呼吸一口气,吹响手里的竖笛。
漫天星河摇曳,稀淡的篝火在雪河部的帐群中闪烁,女孩的眉眼如羽,笛声悲痛。
这个十六岁的女孩,觉得自己在几天后就要失去最后的亲人了,所以她总是整夜无眠,朝天上最亮的启明星祈祷,许愿。
许愿她的弟弟可以从战场上活下来。
苏天扬从阴影中现身,已是深夜了,可他仍然作着金黄色的战甲,凶狠的弯刀悬在腰侧,气质如铁一般的坚硬。
他走到格根塔娜的身旁,等她吹完了一曲相送,拍拍她的肩膀。
“姐姐,你总是这样,把我当成小孩子。可我已经十五了,阿爸说十五岁的男儿就该在游科尔沁草原建功立业成家结婚,成为堂堂正正的大人,照顾兄弟姐妹。”
格根塔娜摇摇头,用力抓过他生冷的铁手,滴滴清脆的泪水打在上面,她无声的哭泣着,浑身颤抖。
他穿着铁浮屠甲胄的时候,手上是套着铁手套的,格根塔娜没法在上面写字,弟弟在用这样的方法告诉他的姐姐,去意已决。
十五岁的苏天扬拥抱他的姐姐,笑容安宁。
“等我回来,我有了权之后,就放你自由,自由自在地挑选你喜欢的男儿郎当丈夫,生孩子过日子……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当一个女奴!这么卑微的照顾别人!”
苏天扬咆哮起来,在夜幕下悲愤的昂起头,血一般的泪水划过脸颊。
格根塔娜阿阿嗯嗯的呜咽声从怀里传了出来,苏天扬的个子早就比姐姐高了,可姐姐仍然习惯着弟弟昔日的软弱和态度,用力敲打着他的胸甲,想要表达些什么。
男孩犹豫了一下,还是脱下了铁手套。
“不管说什么,我也不会回头的。即便这样,你也还是要写字么?”
格根塔娜抽噎着用力写起字,圆圆的指甲刻在他的手中,忽然让他感觉到了钻心的痛。
“你不要死。”
“你不要死。”
“你……不要死。”
她重复的写着那四个字,泣不成声。哑巴是哭不出声音的,只能呜咽着悲鸣,苏天扬心疼的抱紧了,什么话都说不出。
他在心中咬着牙发誓要功成名就,守护住他爱的人。
而当后世几十载时光更替,游科尔沁草原的岐王苏天扬在他的大帐中垂垂老矣,新一任上任的年轻大君来看他,无数的人们围绕着他,表情沉重而悲痛。
可是他苍老的脸却只是笑容轻切,嘴里说着我终于能放下掸子啦,我终于能轻松点啦……
他同样垂垂老矣的姐姐坐在旁边,伸出颤抖的手紧紧握住他,眼泪昏花。
格根塔娜的儿子和孙女围绕着他,五官的曲线都是那么相似,他们都流淌着同样的血液。
“姐姐……我做到我承诺的事情了么……陈天明,是个值得托付的男人吧?他没有在遥远的央陆欺负你吧?其实我都知道答案,看见你的那么多的可爱孩子,我就知道你肯定很幸福……”
他的呼吸急促,下一口气接不上上一口气,眼神混乱。
“可我还是害怕啊,我害怕会失去你,害怕你在遥远的地方被人轻视……”
格根塔娜缀泣着摇头,大家很少看见这位神秘的族人,她是大鷰开国帝君的妻子,却从未有人想过,堂堂的岐王,大鷰帝国开国的头号大将,却会和那个皇帝的女人是姐弟关系。
他衰老的身体里爆发出最后一丝气力,握紧了姐姐书写一生文字的手,笑容满足。
“我做到了吗?”
他轻轻的问。
白发满头的老奶奶用力点头。
雪河部凶狠的岐王,坑杀吴国二十万将士的魔鬼,率领两万虎豹骑杀穿鲁国龟盾阵的奇才,在人生的最后一刻,露出了释怀的笑容。
他的手垂了下去。
格根塔娜终于忍不住了,扑到苏天扬的身上放声大哭,人人皆掩面悲泣,不能自己。
————
三天后,日出时分的狼哮刺破了雪河部的平静,带着三百步卒的陈天明和三百蛮族铁骑的苏天扬并肩离开了大君的帐前,马蹄踏地的声音密集如雨后春笋。
六百人的队伍前方,一个褐黄色马面裙的女孩矗立在土坡上,拼尽全力的吹笛,悲伤从笛声中哗哗的流出。
大君的三子忽然放声高歌,歌声嘶哑蜿蜒,远远的传到了天边和山脚,透着草原汉子的铁血、温情。
本小章还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后面精彩内容!这是一首哈萨克语民谣。
“我们的部族就要迁往红崖山”
“破晓时分,启明星冉冉升起”
“你那像月亮一样清澈的双眼啊”
“我一边唱着歌,一边思念着你,将要离去”
“你那如月亮般的双眼啊”
“我策马快如飞驰的流星”
陈天明默默的听,苏天扬凶狠的唱,宛若一头离巢的小狼,发誓要带回新鲜的血肉。
“我可以问问,你唱的歌是什么意思么?”
苏天扬扭头,看着眼神澄澈的黑发男孩,心底某块地方软了下去。
这首歌是牧民们的语言代代传唱下去,汉人听不懂。
“是离别的歌么?”
“嗯。”
“姐姐和弟弟的离别?”
陈天明歪头。
苏天扬吃了一惊。
“不,是小伙子和小姑娘的离别。他们互相喜欢,但是被其他东西阻隔……”苏天扬想了一会“用你们汉人的话讲,叫做天各一方。”
陈天明哦了一声。
“可是你唱的,好像在和唯一的亲人告别,那么悲伤……比爱情还要悲伤。”他幽幽的开口,话语惊到了苏天扬毫无防备的思绪,他几乎从马背上跳了起来。
“怎么看出来的?”
十五岁的苏天扬在太阳下看着那个黑发如墨的央陆男人扯扯嘴角,满不在意的开口,可是牵马绳的手却那么用力的篡紧,青筋毕露。
“以前,也有人这么唱类似的给我听过,所以我听的出来。”
“后来呢?”
“她死了。死在我的面前,一杆西方人的骑士枪刺穿了她的胸膛,温热的血液贱了我一脸,那个时候她的表情还在笑,鼓励我似的笑,可我知道她其实也很怕,很怕很怕,只是她从来都不和人说。”
“直到最后她终于知道自己要死了,就不怕了,只是一个劲的对我笑,血贱着我的时候,我身体的每个角落都僵硬了,心也那么僵硬,头发木似的空荡……很多年后我才明白,原来那叫做死亡,阴阳两隔。”
陈天明低低的开口,每个音节每个咬字都那么轻而荒芜,仿佛那些已是很远的往事,他早就不在乎了,可他的眉眼微微抽动,眼底深处的疼痛是那么清晰而巨大。
苏天扬顿住了,不知道该怎么接这话。
陈天明拍拍他的肩膀,亲昵的笑笑:
“前些天里照顾我起居的侍女,是你的姐姐,你们的五官很像,我也知道每天黄昏你都会来看她……这次出征,也是为了她吧?你贵为皇子,亲姐姐却是奴隶,只有这一种解释。”
“狡猾的……”苏天扬全身发抖“汉人!不要想骗我,你对我说这些想要什么?我没有任何东西可以给你!”
陈天明不笑了,漆黑的眸子里透出恶魔般的贪婪。
“不,我只需要你们为我打仗就可以了。大君的本意是让你们辅佐我军的侧翼,只是坐井观火……可你也不想这样的,对吧?你要建功立业啊,你要让你姐姐过上好生活的。这些,只要你随我一起灭了赵国,就都是轻而易举的事情”陈天明舔舔嘴唇“当你带着那么多羊羔和金银财宝回到雪河部,每个族人都会称赞你的骁勇善战,拥护你作为雪河部的英雄。”
苏天扬眼神凶冷的凝视他,凝视如墨池般的漆黑眼仁,却什么都看不出来,黑的把一切都吞噬进去了。
就像他七岁那年,黄岩部被灭族的那一天,从熊熊燃烧的草原上眺望的夜空,让人无端的想要哭泣,心里害怕。
苏天扬累了,收回他的示威和警惕,心底空荡荡的。
“我可以答应你,违抗阿爸的话,将这三百名虎豹骑作为撕碎赵国防线的矛。”
陈天明郑重的道谢,拱手作礼。
“但是我有一个问题。”
他忽的抬头,褐黄色的瞳仁水波不兴。
“那个对你唱离别歌的女孩,最后的时候,你在做什么?”
陈天明愣了一下。
他低下头去,纤长的眉毛微颤。
“我在放声大哭。”
“……”
苏天扬无声的吐息,咽喉的肌肉卡死了那样艰难。
陈天明缓缓闭上眼睛。
“如果有机会的话……我想我会握住她的手,从关闭的青铜大门里逃出来,和她一起去死,让那条贯穿她胸膛的枪一起贯穿我。”
“是么。”
“阿柴很怕黑的,也怕一个人孤独。这样我就可以陪着她去黄泉,到去往孟婆桥为之,都紧紧牵住她的手,让她不要孤独。”
陈天明难过的发起呆。
“可是她推了我一把,不让我去拽她,也不让我钻出来,只是笑着看我,说让我活下去。我恨了她很久,其实。因为她把我推开了,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苏天明默默的昂起头,大脑发胀。
“其实女人都是帮幼稚的家伙,她们要是喜欢谁,就愿意没条件的对他好,把心都掏出来献给对方都不要紧...只要她们愿意。”陈天明无声的苦笑“所以要好好保护住那些愿意爱你的女人,她们太笨了,一个不注意就会离开你,脆弱的像是琉璃。”
“我信你不是骗子了。”
“为什么?”
“阿爸说了,骗子不会对一个女人一直难过。在草原上对女人痴情的汉子,都不会是孬种。我信你了,陈天明。”
他用力垂了垂陈天明的胸口,头也不回的骑马往前走了。
陈天明无声的笑笑,挠挠头。
喜欢花之碑与白旅人请大家收藏:花之碑与白旅人本站更新速度全网最快。